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，路过一片紫色的薰衣草海洋，穿过奶牛漫步的无边田野。不管眼前是什么样的美景，火车一刻也不停留。他倚在靠窗的座位，双眼望向窗外，偶然看她一眼，表示正在听她讲话。
“记得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块手表。那时我就想：这人可真霸道，要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吗？其实我为这份礼物感动了好久，手表除了跟你约会都没舍得戴。你知道，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嘛。”
“嗯…… 那个表，还是我特地到Swatch买的，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东西。”这件事他很久没想起了，如果不是她提起，它会被埋在记忆的深处，跟许许多多的其它回忆一起封尘。
“还有那次，我生气不理你，其实也只是想撒撒娇吧——你为了哄我开心，在女生宿舍楼下抱着一只玩具熊等了一整个下午，同宿舍的女生都笑话我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，但心里也十分得意。”
他笑了一下，没说什么。
在法国南部从马塞开往亚维农的火车上，在奔往淡紫色的薰衣草的故乡时，重遇初恋女友，这是一件浪漫的事吗？“曾经沦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”，他想到这句话觉得好笑。
她看起来，比大学时更有女人味，也许更漂亮了。可现在的她，跟任何一个奔三的女人没有分别。眼前的她让他想起公司里那些女同事；连说话时嘴角下意识地往下拉、好像别有意味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的神情，也是一样的。
“记得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，你带我去绿茵阁吃西餐，到了才知道人家都是要预订的。结果坐在餐厅门口的椅子上等了一个多小时，我们一起吃你送给我的费列罗巧克力充饥……”
她仍沉浸在回忆里。他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，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被她的话带到了很远的过去，还是自顾自地发着呆。火车转了一个弯，刺眼的阳光照进来，他眯起了双眼。窗外山坡的后面，逐渐出现一片平原。那片辽阔的绿色上，长满了整齐的葡萄树。它们很矮小，像一个个张开双手的小孩子一样，直挺挺地被捆在用来固定的竹杆上。那样一望无际的有条不紊，也是很壮观的。他双眼跟着火车的移动注视着一排排葡萄树，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直线：横的，斜一点的，再斜一点的，对角线…… 每个角度看见的线条都排得那样直。这是欧洲南部随处可见的景观，他好像怎么也看不腻。
过了大片的葡萄园，前面出现一个小镇，火车开始减速进站。过了几分钟，提着大包小包的法国村民陆陆续续地上车了，他们以法国人特有的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寻找空位。火车很空，没有人坐在他们旁边。不出一会儿火车又启动了，不作多余的停留。
穿过一座白色巨石砌成的老桥，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。它们硕大的头颅整齐划一地背对着火车，像成千上万个静默的朝圣者，把最最灿烂的笑都奉献给它们的神。他向它们仰望的方向望去，只见一片金光……
就在这一瞬间，眼前的景象使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是昨夜做的梦，还是掉落在记忆深处又突然冒出来的某个影象？他被耀眼的阳光照得有些发晕，好像突然模糊了现实跟梦境，只觉得此情此景多么熟悉…… 在向日葵的那边，有什么……？向日葵注视着的，是什么？他闭上眼睛，看得更清楚了。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，他行走在向日葵的海洋里，太阳在地平线上…… 还有一个人在那里，好像是个女孩子……
“人生，真是很奇怪……”
女人的一声感慨突然把他惊醒。他睁开双眼，闭着眼睛看太阳看久了，车厢里的一切都泛着绿光。他一边适应车厢里的光线，一边掩饰住不满，问道：
“怎么奇怪了？”
“它就这样一直向前，谁也不等。有些事情你没来得及明白，过去了就过去了，再也抓不住。可是它又让你有记忆的能力，让你可以不时地回想，那些无法挽回的事，要让你不时地痛苦。”
他被她突然的伤感弄得摸不着头脑，“什么事让你痛苦了？”
她笑了一下：“也没什么。”
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：“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来欧洲，你先生呢？”
“他工作忙。”
“哦。那挺好的，各自各精彩。”
她双眼望向窗外，没再说什么。
不知不觉，他又闭上了眼睛，回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。在那一片金灿灿的温暖里面，他努力地找寻那种熟悉的感觉，他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，要完成一件事情…… 可这次他再也不能集中精神，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不停地问：她是什么意思？什么是“无法挽回的事情”？
大学时在一起，他们是公认的般配情侣。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常常争吵，吵起来谁也不让谁。他抱怨她不可理喻，她老嫌他太不成熟。毕业之后他们分手，她很快跟一个年长十岁的男人结婚。当时的他是酸楚的。那男人在一家美国公司驻华营销部任主管，而他，打着一份月薪刚够用的小工。当然那只是当时。
她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？难道她后悔了？——后悔了又怎样。他又闭上眼睛……
一片金色的海洋，他像一尾鱼一样游动，不费半点力气，向前方那耀眼的光线游过去。好温暖，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彻底放松…… 他看见，在那最耀眼的光线中，一个女人背对着他。她海草般的墨绿长发在水里飘动，身体的曲线好美，是人，还是鱼…… 终于，她慢慢地转身来，很慢，很慢…… 光线太强，他看不到她的脸。
这时他突然睁开双眼，站起来挎上背包，在下一个站下了火车。回头朝火车上的女人挥了挥手，就独自离去，消失在一片金色阳光中。
火车继续急驶在法国南部的田野，不管遇到多么美的景色，它一刻也不停留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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